我们正跑步进入一个文字失语的时代。
微博上,一条「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get过一种丑,叫累丑」,得到热议并形成一个阅读量6亿的话题。根据原博主的定义,「累丑」指,因为连续熬夜、加班、高强度劳动、没得到良好休息,而呈现出枯草一样被吸干的丑感。
但有人马上戳破了大家这种「收获了新词」而兴高采烈的心情,「看来网友的平均语文水平,已经退化到不会打憔悴两个字了」。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文字失语。年初在豆瓣建立的「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不到两个月吸引了5.8万组员。组里话题包括:一见钟情的感觉怎么描述、点进评论区为什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怎样增进表达欲……组员互相出题,逼自己表达,背诵中文词汇,试图告别失语。
这不是个别现象,中国青年报社年的一项调查显示,76.5%的受访者承认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贫乏。
为什么表达不出来成为时代问题?
能够用日常语言描述的现实数量正在减少。*治、经济、科技、商业、娱乐的变化之快难以跟上,着急、恐慌似乎无时不刻追赶着现代人:半天不看新闻感觉就要被时代抛弃,一天不上网可能就听不懂其他人在说什么,一句话里不掺杂几个流行语、表情包,似乎就不会说话了。
世界更迭如此之快,面对混沌复杂的世界和无力的困境,旧的文字难以描述我们的情绪。
但是,社交网络时代,我们又极度依赖语言来描述生活,于是描述新世界的方式,极大地落在了饭圈化的「网络流行语」,和「狼性、赛道、抓手、复盘」的知识付费化「商业用语」身上。
一个现象是,这些新出现的「流行语」正迭代得越来越快,并且越来越反映时代情绪。五年前,「洪荒之力」「蓝瘦香菇」「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言不合就」,这些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上古流行语的词,更多只是幼稚的文字游戏。
但年,「内卷」「干饭人」「打工人」「小镇做题家」则表达了年轻人的总体处境,这些流行词立场更加明显,语言由崇高走向「崇低」,也传达了年轻人的新态度:相比知识分子、专家、大V,人们更愿意防御性贴标签,称自己为「韭菜」「咸鱼」。普通人可以无数次使用这些词,理解日常生活,让自己越来越认同这一立场。
另一个特点是,一个新流行语被广泛使用,常常不是为了准确描述我们的生活,而是为了「区分敌我」。比如当女权主义走入公众,相比读资料做研究,一个对女性主张有怀疑但不了解女权的人很可能会用「女拳」代指它,避免自己在热闹的讨论氛围中落单。久而久之,在面对一切女性主张时,就说人家是打拳。
很大程度因为不理解,社交网络上,女权主义往往伴随、甚至助长厌女症。问题是,女拳这样的词没有提供完整表达,而是去嘲弄与它相反的完整概念。所以,这些词的目的不是建立意义,而是反对。因为认知艰难,这只是对难以理解的复杂观念囫囵吞枣式的表态:我反对。
类似的,「内卷」「打工人」「丧」是对一种现象和价值观的质疑、嘲讽、反思和认命。现代人很容易就接受这些流行词,因为他们迫切需要一种集体性词汇来表现自己的情绪和位置,把与自己相近的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共情联盟。但除了一夜暴富,多数人实际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解决。
「小粉红」「杠精」也是这样表示对立的词语,这些词的确提高了效率,问题是,脱口而出的语言排挤了思考过程,我们在没有准确认知的情况下就使用它,或是让既有印象强化再强化。到最后,词语的意思越来越模糊,我们不太清楚自己在表达什么,但也很难再和这些自己亲手打上标签的人愉快讨论了。
在「后真相」时代,真假不分的世界越发混沌动荡,基于事实真实性的批判理性不再成为开放社会的基础。我们几乎找不到什么共识,也没有一种价值能说服所有人,陌生议题、复杂概念也让公共语言显得贫困。
为什么顶格表达越来越多?
在「几小时不刷手机就被时代遗弃」的焦虑下,宏大问题充斥我们的谈话,特朗普、英国脱欧、系统困境,贡献了办公室、茶水间、饭厅、网络的无数谈资,人们义愤填膺地谈论国际局势、系统困境,别处大于此刻的现实。越来越有这样一种趋势:人们对大命题侃侃而谈,对真实、周遭的世界失语。
社交媒体上,争议意味着热度,道德的、情绪的标语、口号最适合传播,鼓励、放大极端表达成为一种机制。《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上的一项研究显示,道德、情绪色彩强烈的信息更容易在社交媒体上传播——一条推文中每增加一个道德、情绪性的词,被转发的概率就会提升20%。
互联网有一个「戈德温法则」,指争论中,把对方比作纳粹或希特勒的几率趋向%。把对方简化成一种刻板印象,人变成非对即错的二极管,对表达没有耐心,跳过论证,直接贴标签上结论。
「渣男」「绿茶」认为亲密关系存在一种标准模版,让不遵循主流的男男女女陷入尴尬,「PUA」在职场、爱情、亲子关系中让一切批评蒙上一层奇怪的阴影,「直男」不再单指性取向,而几乎成为一种原罪。公共讨论中,「杠精」把反对空间封死,民众诉求被生硬地和「民粹主义」捆绑,批评意见下,「洗地」「带节奏」「歪屁股」「急了急了」式的呛声无处不在。
讨论中最容易的手段大概就是,用一个脏词把对方打倒,再要求对方自证清白,之后无论对方怎么辩驳,只需强调「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是非」。这导致异温层间的互动充斥疲惫感。求生欲把一部分表达欲消耗掉,于是更多人退网保平安,加入沉默的大多数。
语言贫瘠的另一个表现是词语的通胀、贬值,也就是在互联网交流中,因为身体不在场,必须依赖中介,人们发现一种烈度更强的字眼才能表达同样意思,所以用语越来越夸张,让我们最终失去细腻的语言。好的舞台一律叫「炸」,任何棋逢对手的竞争都叫「神仙打架」,不仅单身要接受「暴击」,温柔、喜悦、甜蜜这些感受也构成「暴击」。
这样的表达习惯最终导向脑袋的懒惰,乔治·奥威尔在《》警告,减少词汇量,会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使得人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没有词汇表达。
一切都以效率为王,怎样让我们说不好话?
学者戴锦华认为,「今天的领头科学是统计学,你在统计学的意义上不存在,你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就不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弃民』」。
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在《语言与沉默》一书追溯现代语言危机的起源:17世纪前,知识语言一向是描述性的,但在自然科学飞速进步后,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几乎一切学科都沾上了数学的习惯,文字被统计表、曲线和图形替代,必须使用语词的地方,就借用精密科学的术语。
数学摆脱了语言的镣铐,哲学家乔治·桑塔亚那戏谑地把数学比喻为本质王国里一种悬在空中、摆弄假设的纯粹游戏。但自然科学之外,如今语言也成了悬空的游戏。知识脱离公共经验,不再为了求真,而是为了逻辑间、语言间的互殴,语言成为知识这场智力比赛中的一个道具。现实经验与语言分裂成两套不同的体系。
比如在互联网上体验站队的快感之后,我们把人分门别类的能力日渐纯熟,久而久之成了「为了用上某个流行词而找场景,而不是为了这个场景找合适的词」,就像心理学说的:我们很容易混淆真相和熟悉感,用得越多,越把观点当成事实。
这验证了乔治·斯坦纳所说的,「语言不再被经历,语言只被言说」。一边是难解的学科黑话,一边是作为社交货币、晋升考试的工具,而文史哲被认为是无效率的。
到了今天,我们还乐于用一种假式的数学精神说话,尤其是统计学,把统计学结果等同于真相。
然后,在一切领域里把自己也量化,表现在:时间就是金钱,成就变成每个月赚多少,每天喝8杯水迈个步子是健康,十分钟内要掌握十个知识点才不会焦虑。打榜要进入前2名,看的吃的读的听的通通由算法/排行榜决定。某事有多重要看流量,真相就是堆叠的图表和数字。一本书一场电影「耐看」「引人入胜」,被「4颗星」、「评分9.1」取代。信用与购买力挂钩,诚实、勇敢、善良让位于颜值、身高、收入房产,身体好就是穿某品牌某尺码还空空荡荡,能力就是依据某种设定被数值化的智商情商逆商,自我介绍说本人是INFP/ESTJ。
我们也处在一个尤其依靠集体理性的时代,事事离不开攻略,从吃饭旅游、升学求职、看电影打游戏到看见每天的热搜,遇事问搜索引擎和社交网络,观点向意见领袖看齐,表达情绪靠转发、引用,在二手经验中积累二手话语,每个人的活法和表达差不了多少。
人一边想着要做自己、表达真我,一边担心过分揭露自己,这时采用一种统一化的表达方式是安全的。尤其「糊弄学」已经提炼出回复模版,饭圈缩写省时省力,emoji提供了意义丰富的表达自助餐,一张小猫脸可以替代人类复杂的表情、动作和文字,替我们做情绪劳动。模棱两可的语言、流行话、经过精心打磨的emoji带来效率和新的交流方式。新鲜的表达反而成为「我足够重视你」的信号。
或者,干脆只用「点赞」「喜欢」「打分」标示「我存在过」。
这在《鼠疫》的描述就是:囚徒找不到真正的心灵语言,唯一的选择就是用陈词滥调来表达切肤之痛,才可能博得看客的同情和听众的兴趣。
在大量这类表达不断重复时,语言含义被稀释,语句的意义被固定下来,以至于发生「想让女友多喝热水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别人以为是套路,其实是真实感想」「但把真心话发到朋友圈又很难为情」。言不由衷、欲说还休、似是而非、词不达意,年轻人的表达遭遇了众多危机,也孳生了语言腐败。
于是即使在同一种语言内也常常需要翻译:对方说了A,所以ta想表达的B其实是什么?要表示「谢谢」时,我们会说「蟹蟹」,配上[鞠躬表情]。
所以,怎么办?
问题是,如果语言表达仍然是我们最主要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怎样才能避免被充满立场和情绪的「流行词」遮蔽?怎样才能更准确和多元地,通过语言来增加对世界的认识?怎样才能提高自己的表达能力?
老实说,我们也认为这一部分是在重复常识,而且你在上学时大概就被语言老师念叨过,但基本上,道理就是这些:
1.发现自己的词语「洁癖」。语言是一种身份认同,总有那么些词能让人起过敏反应。有些作者对语言要求严苛,举个例子,文化杂志AEON的一篇文章就呼吁不要使用「有意思」这个词。文章认为这个评价是草率而主观的,还导向这样一种价值:新鲜压过严肃,无聊的真相败给光鲜的谎言。
2.如果不用「好x」句式,你会怎么表达?形容词是语言的捷径,比如夸天气真「好」,就不用想办法形容天空、云朵、光线,同样,电影真好看、今天很快乐、某人太绝了,都算偷懒。
3.学一点外语或方言表达。外语的陌生感能够帮助理性思考,也能激发表达。比如那些「人人熟悉、却不存在、因此无法言说」的「词语逃兵」,史蒂芬·平克在《思想本质》中举了一些例子:
elbonics,指两个人在电影院暗争一个扶手的行为。shoeburyness,坐在一个还留着别人体温的座位上时难以名状的不适感。furbling,在机场或银行,沿着绳索隔出来迷宫般的空旷通道前行的人。sarchasm,辛辣讽刺的作者与百思不得其解的读者间的鸿沟。Dopelereffect,当一些愚蠢的想法突然而至,你会倾向于认为它们很精明。4.但也练习母语。很多资料可以参考,余光中的《怎样改进英式中文》、陈云的《中文解*》解救中*的汉语,比如,英语把名词当主词,汉语则用一件事/一个短句。
5.读一点诗,甚至写诗,或者试试无厘头的拼贴诗,收集报刊书页或手机上的只言片语,随机或精心地粘在一起,看看会造出什么。它可以让你跳脱出日常用语习惯,发现语言的可能性。
6.读点困难的。算法推荐的目的是把人留住,会让你躺在语言的舒适区。伦敦大学对人的调查发现,成年后阅读较难的虚构小说、宽幅版面的严肃报纸能提升词汇量。《纳博科夫最喜欢的词》一书揭示了畅销书用词越来越简单的趋势,但作者也发现,半个世纪以来,严肃文学的阅读难度基本保持不变。
7.加工流行语。你说,「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到鸡打鸣」算不算歇后语?
8.翻译流行语。「白月光」是什么意思?
9.叙述自己。人类学学者项飙发现,大部分年轻人讲不清楚自己班级、学校的事情,包括体系怎么运转、权力结构、主导意识、每个人的动机和分类,但「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种训练。大家一定要对自己生活的小世界发生兴趣,有意识地用自己的语言把自己的生活讲出来,做一个独立的叙述——也不用分析,就是叙述。」
10.描写长颈鹿、星空和其他东西。这是作家卡尔维诺的做法,他说自己「像中学生一样」,认真地完成这些作业。这个方法看着笨,但也是他从其他诗人那学来的,而且这些素材最后变成了著作《帕洛马尔》。
加油。
1.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李小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