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来源：最后一支多巴胺
凌晨五点钟，同疫情之前人山人海的场面截然相反，此刻急诊室里已经没有了病人。
因为大家都被告知待在家里尽量减少走动，也都医院。医院里反倒是成了相对危险的地方，更是为了支持抗疫避免挤兑有限的医疗资源。
即使没有病人，穿着防护服的我却依然无法入睡。
我坐在办公电脑之前翻看着一张又一张无声的黑白印象打发着时间，风从距离我九米之外虚掩的门缝中吹了进来。
挂在急诊抢救室正中央的电子时钟依旧在悄无声息中划走掉每一个人的生命，那惊蛰两个字更是提示着我天明后便该是春耕的季节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田间耕种过了，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些耕种的技巧。
与我而言，这急诊抢救室或许便是又一种田地吧？
只是别人播下的是希望，而我送走的却是生命。
一束红绿相间的光透过急诊抢救室巨大的落地窗照射了进来，经过玻璃的折射，又晃进了我的瞳孔之中。
“来了一位发热的男病人！”分诊台值班护士在接到病人后第一时间拨通了急诊抢救室的电话。
“发热为什么不去发热门诊?”疫情期间针对发热病人有着严格的分诊接诊流程，为的便是尽可能避免交叉感染。
搭班护士赵大胆告诉我：“病人情况不太理想，不仅发热，而且呼吸急促，应该有呼吸衰竭！”
原来病人并非只是发热那么简单，而且生命体征不平稳，急需要抢救。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患者发热、呼吸急促呢？
“病*性肺炎、急性呼吸衰竭、急性肺水肿、急性心力衰竭.......”在还没有看见病人之前，我的脑海中便想起了这些常见疾病。
“带好口罩，做好防护！”挂断电话，嘱咐好同事后，我便打开了急诊抢救室的电动控制大门。
只见被推进急诊抢救室的是一位带着呼吸气囊、面色晦暗、呼吸急促的男性患者，甚至已经出现胸腹矛盾呼吸。
除此之外，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便是患者隆起的腹部。掀开患者的衣服，豁然可见皮肤黏膜*染、静脉曲张。
“肚子怎么这么大？有腹水吗？有肿瘤吗？”我向家属询问患者的基本病情。
陪同前来的是病人的女儿，一位三十岁左右女性。
“我爸爸有结肠癌，快半年了。”她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一边翻着包里的病历资料。
“发热有多久了？有咳嗽吗？近期有住过院吗？有没有去过湖北？有没有接触过湖北人？”疫情期间，对于每一个发热病人来说，都必须要搞明白流行病学史。
在我询问病情的同事，搭班护士已经为病人吸上了氧气，监测了生命体征。
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在呼吸面罩之下，拼命的张口呼吸，频繁的点着头，用那双没有了光芒的眼睛看着我们。
“这个情况很严重，严重缺氧，呼吸衰竭，肺部有许多痰液，不插管上呼吸机肯定不行了！”在了解了病人的基本情况后，我向家属做了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治疗的建议。
事实上，躺在我面前正在同死神输死搏斗的患者年仅54岁。
半年前，患者因为反复便秘腹泻就诊被发现为结肠癌。确诊结肠癌后外院行手术治疗，后治疗失败肿瘤扩散转移。一周前患者开始出现反复发热、阵发性咳嗽、痰中带血、不愿进食、大便发黑、间断呕血、全身浮肿......
很明显患者已经处于结肠癌终末期，不仅存在肺部病变，消化道出血可能，甚至已经并发全身多脏器功能衰竭。
让我不解的是，患者明明一周前就开始出现了发热、黑便、呕血等症状，却为何要姗姗来迟，直到惊蛰当天清晨医院来？
“已经一周了，怎么现在才来？”
听着我的质问，这位带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女儿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医院，出院的时候医生就说他的免疫力非常差，我们害怕被传染。”
听着患者女儿的哭诉，我在内心竟又有一些不忍了：“是啊，当下抗疫紧要关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医院呢？”
但是，我内心的不忍还没有维持数分钟，却又被患者女儿的要求打散了，甚至又要愤怒了。
因为她不仅对气管插管的建议置之不理，甚至一再盯着我：“医生，你快给我把用点氯化钾吧！”
“用氯化钾做什么？”一般情况下只有在需要补充钾离子的时候才考虑使用氯化钾，而因为钾离子是人体重要的电解质成分，所以临床上使用起来是比较严格的。
“之前，我爸爸因为不能吃就缺钾，全身没有力气。现在已经一周没怎么吃了，肯定也缺钾了，快给我们补充点吧！”她振振有词的要求着。
不可否认她说的有一些道理，但却有些生搬硬套了。
此刻患者急需要的是解决呼吸衰竭的问题，而不是补充电解质。
更何况，患者出现了全身浮肿，尿量减少，我甚至要怀疑合并着肾功能衰竭、高钾血症的可能。
“这个不急，等会电解质结果出来，要是缺钾的话，我会给他补充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呼吸的问题，否则的话永不了多久就没命了！”
我自认为自己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但是这位始终在哭泣的女儿却依旧在坚持：“快给我爸补钾吧！”
很明显，患者哭泣中的女儿已经失去了理智，此刻已经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你母亲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家属的意见，因为患者正在渐渐失去意识。
没想到还在哭泣的女儿又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春节的时候，我妈妈推着我爸爸出门，把腿摔断了，下不了床，来不了。”
“你作为子女，又是成年人，必须要决定下一步。要是不能的话，你赶快打电话问问家里人，叔叔伯伯也可以，舅舅也可以，但我只能留给你十分钟时间。”
搭班护士已经准备好了气管插管的物品，甚至连呼吸机也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待着家属的最终答案。
此刻，我们面临的不仅是一位发热中肺部感染情况不明的呼吸衰竭病人，更是一位同恶性肿瘤斗争了半年之久的癌症患者。
没有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等待这位54岁男性病人的只有死亡；如果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这位结肠癌晚期患者还有消化道出血、全身多脏器功能衰竭等一道道*门关要面临。
医者面临的不止是一个个衰败的气管，而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的生命。
医者要顾忌的不仅是各种方案的利弊，还有生命最后要取舍的尊严。
但是，可笑的是，这一切都要取决于患者的家属，既不是医者，也不是患者。
几分钟后，患者的女儿又回到了急诊抢救室。
她依旧带着一丝幻想哀求道：“先给我爸用氯化钾吧，出院时那个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让我在内心愤怒异常，不仅是我厌烦这种指导医生工作的行为，更是恼怒家属对自己多次的沟通解释置之不理。
看着躺在病床上露出了两条严重浮肿的下肢和没有一毫升尿液的尿袋，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这样的病人大多数都是心衰、呼衰、肾衰全部存在，搞不好就是高钾血症，现在用氯化钾是救人还是杀人！”
话音未落，病人的动脉血气结果便出来了，果然除了酸中*和呼吸衰竭之外，便是高达7.1mmol/l的高钾血症。
这份动脉血气结果，不仅意味着患者随时会因为呼吸衰竭而死亡，也会随时因为高钾血症而死亡。
“他的病情就放在眼前，之前也不止一个医生对你说过。要是积极治疗的话，只有插管一条路可选，要是放弃治疗的话，随时会死亡。你自己家里要结合病人的年龄、病情、经济情况自己确定，医生只能提供建议。”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无情的，这每一个字都从没有经历过生死的家属来说都是极难以理解的，甚至是难以承受的。
但是，我却无法选择，我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家属理解、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好吧，你插管吧，尽力就好！”患者医院6分钟后终于答应了气管插管。
虽然我知道对一位发热原因不明的病人气管插管可能要面临的风险，但在死神面前我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理由拒绝。
事实上，护士早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物品，只待家属同意我便可以进行操作。
操作之前，我将家属请出急诊抢救室，在关闭大门的那一刻，这位一直在哭泣的女儿突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在我的内心激流彭拜，甚至要让我泪流满面。
她说：“医生，你们也要注意防护，毕竟他是肿瘤病人，又发烧一周了。”
那个时候我穿着防护服，扣着面屏，戴着双层橡胶手套，雾气模糊了护目镜，泪水打湿了心间。
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后，患者缺氧的状态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
因为患者的肺部不仅又很多痰液，更致命的是患者的食管中堆积着大量的食物残渣和积血。也就是说，这位结肠癌晚期的病人不仅有着肺部感染，而且并发了严重的消化道出血，而且考虑活动性出血。
没过多久，医院。
一家人商量后，拔掉了患者身上的所有管路。
在签字时，这位还在哭泣的女儿拿着笔停留在纸张上，久久不能下笔，甚至因为滴下的泪水潮湿了病例而不得不让我重新书写。
我没有催促，更加没有埋怨，因为我知道她还不能够接受现实。
上午七点，阳光已经再次落进了急诊抢救室里。
病人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因为疫情期间本地不提倡办理红白喜事，所以患者将要被直接送往殡仪馆里去。
临行前，患者的女儿再次向我道谢：“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这句话我受之有愧，因为这只是我的本职工作罢了，更何况我还在为自己在内心埋怨过她而后悔。
看着即将离开的他们，我却除了“不麻烦”三个字之外，再也没有说出其它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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