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我没上过幼儿园。在我看来,姥姥家就是个大幼儿园。我大舅、二舅、大姨、老姨家的孩子还有我,都是在姥姥家长大的。
这些孩子中,姥姥最宠我了。姥姥说我是有灵异的孩子。我两岁之前只会发叠声词:妈妈、爸爸、姥姥、抱抱……在我两岁生日那天,我突然间会说完整话了。那天中午,姥姥抱我在院子里哄我睡午觉。我在快睡着时忽然睁开眼晴对姥姥说:姥姥,要下雨了。
七岁时,我上了小学,回到自己家。某天下午我突然心烦得很,想起有一星期没去看姥姥了,就拿出储蓄罐,取出一小把零钱,在楼下副食店买了二斤小樱桃,姥姥最爱吃的那种,酸酸的,甜甜的。
从我家到姥姥家坐公交车要倒一趟车,再加等车时间得40分钟,步行也就30分钟,我就开着自带的11路,去姥姥家了。到了姥姥家,我感觉大人一个个神情怪怪的,空气也仿佛十分压抑,我看见小姨,她的眼晴红红的,我一张嘴,大叫一声:姥姥!就昏了过去。
我没有见到姥姥最后一面,后来妈妈告诉我姥姥是在头一天晚上走的,临走时还看着我照片,走的很安祥。
姥姥家是三进的四合院,分为前院内院和后院。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看得出旧时的气派。前院在姥爷过世后卖给了老魏家和老胡家。内院正房和厢房是姥姥、大舅家六口、二舅家四口,大姨家三个孩子,小姨家一个孩子还有我,一大家子共十六口人,生活的地方。后院是姥姥开垦的小菜地,按时令种一些瓜果蔬莱,丰富了我们的餐桌。
我没见过姥爷,小姨也没见过姥爷,她是遗腹子。但我见过姥姥姥爷结婚照,姥爷是玉树临风,姥姥是小鸟依人。
姥姥姓金,姥爷姓佟。金配佟,姥姥说自己是下嫁,吃亏儿了。
姥姥姥爷都是旗人,也就是俗称的“八旗子弟”。“八旗子弟”在民国后简直是声名狼藉,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代名词。
姥姥和姥爷是青梅竹马,姥爷只比姥姥大三岁,姥姥嫁给姥爷那爷,姥姥十七,姥爷二十。姥爷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大学生,那时老佟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底气还在。姥姥说她是被姥爷八抬大轿娶进大门的。
姥爷三十岁就当了省城的税务局长,可是官场如战场,三十八岁那年因招惹了小人,得罪了上司,被摘掉了顶上的乌纱,从此意志消沉,暴露了他公子哥儿的本性。
姥姥声音好听,她总像说评书似的说起姥爷的过往。
姥爷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没跟姥姥红过脸儿,也没给姥姥气受过。
姥姥官场失意后,找不到正经营生,成天游手好闲,后来又迷上了赌钱。从此真的开始了家道中落。
姥爷赌钱,也就是小打小闹,为的是消磨时间。没那个魄力在赌场上豪赌,一掷千金。赢了呢,就会趾高气扬地领全家下小馆子,输了呢,则臊么耷眼儿地往炕头一坐,一声也不言语。姥姥知他郁郁不得志,也怕他闷出病来,就由着他性子来,知道他也出不了啥大格。
姥爷最丢人、最载面儿的是,大舅成亲那天。老佟家大摆宴席,街坊四邻,三姑八婆,高朋贵友都齐全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结账时,姥爷却不见了,他也没和酒店老板说好,就这么躲猫猫似的藏起来了。姥姥说,幸亏舅姥掏钱给买了单,圆了场,否则后果真不敢想象。
舅姥爷是红色资本家,舅姥是青楼出身。舅姥爷对舅姥是一见钟情,花元大洋将她赎出火坑。他们夫妻俩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成就了一段佳话。
为这事姥姥大病了一场。姥姥是个特要强的女人,也特好面儿。姥姥常说:人活着就要有刚强志气,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坑蒙拐骗的事儿,想都不要想。
经历过这次“出逃”事件后,姥爷未思改过,他自认为吉人自有天相。成天依旧是小曲儿哼着,小酒儿喝着,小钱儿耍着,顺带着还干点儿小偷小摸的事儿。
姥爷下手的目标可不小,是一条纯种的金毛犬。姥爷那阵常去郊外放风筝,顺道就在路边的小饭馆吃点喝点,一来二去就和那家狗儿混熟了。某一天趁老板不注意,就将金毛顺回了自己的家。金毛那时尚小,还不足两个月,还没有分辨谁是真正主人的能力,就被姥爷的几块肉骨头给拐跑了。
姥姥一眼就爱上了这条皮毛如绸缎般光滑的金色小狗。那条小狗乌溜溜眼睛瞅着姥姥一脸的无辜相。姥姥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姥姥智商高,三五句话就套出这条狗的来路。姥姥这是唯一一次和姥爷红脸(上次欠人家酒钱都没有)。
姥姥和姥爷说:养狗的人会把狗当家人,当儿子来看待,儿子丢了,他们不得急疯了呀,必须马上给人家送回去。姥爷一百个不情愿,可姥姥倔脾气上来,他也拗不过,只好在姥姥监督下,又把狗儿送还了回去。
狗主人不明所以,还对着姥爷千恩万谢,姥爷这回可算没有里子面子一起丢喽。
姥爷干的这些事好奇葩,听起来倒有点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可姥姥说姥爷是个真正的大好人,大善人。
46年、47年闹起了灾荒。那时一夜寒风起,一些叫化瘪三、烟鬼老枪以及弃婴的尸身,随处可见。那天姥爷出门办事儿,在街角看见一床破草席包裹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露头露脚的,边上围着两个人掩着口鼻,看穿着像似收尸队的。姥爷忽然发现那个小孩好像眨了一下眼晴,就上前问个究竟,那两个收尸的说是得了麻风病,让姥爷不要管,姥爷上前用手探了探孩子的鼻子,还有热乎气,就不顾旁人劝说,将孩子拖回自己家了。
那孩子其实只是饿脱了相,又在外面冻膻了脸,所以看起来怪吓人的。姥姥姥爷用小米红枣粥,好一顿将养,把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
命运弄人。解放后这个孩子成了土改工作队队长,保护了姥爷家一大家子人。
姥爷四十二岁那年官复原职,他的一个老同学调任省城,为他伸了冤,平了反,昭了雪。
姥爷为了报答老同学、老上级的再造之恩,真可谓肝脑涂地无怨无悔。
姥爷最终死在了酒上,姥爷并不嗜酒,怎会死在酒上呢?原来姥爷陪他的这个知遇之恩的老同学赴一个酒局,为了替老同学挡酒,多喝了两杯。姥爷前几天发烧,肺内感染,医生给打的针,吃的西药,并医嘱一周内不要喝酒。医生并未把喝酒的事儿描述的多危险,姥爷自然也未把它放在心上。没想到酒精药物反应,重度酒精中毒,医院,已是回天无力了。
姥姥擦了擦干涩的眼睛,长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啊。
姥姥后来套用毛主席的一句话:人固有一死,但有的重如泰山,有的轻如鸿毛。姥爷是在解放前去世的,解放后姥姥家被划为城市贫民。姥爷用自己的生命使一大家人躲过了那场运动。姥姥说:你姥爷就是死得重如泰山呀!
小时我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翻看姥姥珍藏的相册。那些泛黄的老照片,诉说着姥姥的青春回忆。有一张穿水手服的,大概是校服吧,姥姥扎着两只小辫子,歪带着水手帽,俏皮可爱,还有一张穿着白纱裙,在冰面上翩翩起舞,仿佛落在人间的仙子,太美了。这些照片表明姥姥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名门闺秀。姥姥说:可不是嘛,倒退一百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格格。
我小时看见大姨姥,二姨姥都是小脚,只有我姥姥是天足,大脚。
姥姥虽然受过教育,但是也不过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出去工作过。姥爷走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姥姥必须自己马上充当那根顶梁柱。
处理完姥爷的丧事,姥姥就辞退了家里的两个老妈子,又一狠心把前院倒座的两间房,卖给了同一胡同的老魏头和老胡头。从此姥姥家这个曾经的深宅大院,看起来更像个大杂院了。
姥姥四十岁守的寡,姥爷去世三个月后又生下了我小姨。除了老大成了家,还要供老二、老三、老四上学,还要把早产的小姨养活养大。
老二,我大姨,一各中学教师;老三就是我老妈,一名新社会的第一批女公交司机;老四,是我二舅,医院外科主任医生;老五,我小姨,飞机制造厂的总工程师。
姥姥的五个孩子,妈妈读的书最少,初中毕业,十六岁就参加工作了。妈妈说,是她自己不爱读书的,姥姥却说,五个孩子里,妈妈最聪明,是妈妈懂事,为姥姥分担家庭负担,自己偷偷拿着户口本去公交公司报名,要当一名司机,(那时司机工资较高),因为太瘦,怕体检体重不达标,还在衣服兜儿里揣了两块铁秤砣。
姥姥总觉得愧对妈妈,没有让妈妈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在五个孩子中最偏疼妈妈。在孙子辈儿孩子中最宠我。
我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