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强酸类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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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7 8:36:00
山东白癜风医院 http://finance.sina.com.cn/chanjing/b/20090930/09073071708.shtml

“医生,你们快救救我老公!”

救护车还没挺稳,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人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踉踉跄跄满脸泪痕的冲进急诊科病区,一看到前来接诊的医生,便死死抓住赵英焕的手。这个中年妇人身子骨纤细,单薄的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可是在赵英焕的手被这个女子抓住时,他仍然觉得这个瘦弱的女人体内似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像一个在海中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尽全力。

“先别着急,医院里了,你爱人怎么了。”

“他几天前受凉感冒了,他就是有点咳嗽、咳痰,给他喂了感冒药,也没发烧什么的,可今天上午就开始严重了,我开始以为他只是困了,可是前面我怎么喊,他都不应我一声了。”

“赵医生,患者叫曹建民,男,52岁,体温,38.6℃,心率次/分,呼吸13次/分,血压72/41mmHg。”

赵英焕简单的为病人做了初步的查体:患者已是深昏迷状,双侧瞳孔对光反射都很迟钝,虽然从救护车到达现场时就一直给他上着简易呼吸机,但患者仍旧面色青灰,嘴唇紫绀,因为器官中布满了痰液,所以听诊双肺都是像稀粥沸腾翻滚时的声音,“给病人急诊抽一个股动脉的血气分析。”

“赵医生,血气分析的结果出来了,PH6.8,二氧化碳分压88mmHg,氧饱和度49mmHg,乳酸18.9mmol/L。

“马上吸痰,准备气管插管,患者感染性休克,马上准备扩容。”

医院规定,抢救时不允许家属在现场,因为情绪激动且六神无主的家属会严重干扰抢救的进行,可是劝离了患者家属很多次,她都是嘴上答应着,每往大门的方向走一步,便频频回头望向自己的丈夫,其实她现在已经看不见丈夫了,他已经被急救的医生护士团团围住。

患者体型相当肥胖,脖子又非常短,属于典型的困难型气管插管类型。

果然和预测的一样,气管插管过程非常的不顺利,赵英焕费力的托起患者的下颌,探入喉镜,准备把气管插管的导管探入患者的气道,但患者的会厌暴露较差,几次插管都没有成功。

“赵医生,患者心电监测的经皮血氧饱和度已经下降到54%了。”护士看到几次插管都没有成功,有些焦急的提醒赵英焕。

赵英焕的额头和鼻尖都渗出细密的汗珠,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吸一下痰吧”,护士照做了,赵英焕深吸一口气,在吸痰器撤离的一瞬间,迅速再将喉镜和导管置入患者咽喉中,可是患者会厌受到强烈的刺激,一股腥臭的浓痰顿时喷出,赵英焕没有躲过,这些浓痰准确无误的喷在了他的头上脸上。可他此刻没有时间去擦拭,甚至连觉得烦恶的时间都没有,“看到喉镜光源的位置了吗,帮我压一下患者喉结的位置,”护士照做了,终于,这次导管终于顺利的插进了气道。

“把呼吸机管道接好。”

看到患者逐渐上升到满意的血氧饱和度和血压,赵英焕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忽热间想到,刚才抢救时有很多浓痰喷溅到了自己的头发上,这才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快帮我擦一下。”

“赵医生,患者血管塌陷了,留置针打不进去。”

“我这边准备锁骨下静脉置管,你们也先不要慌,再找找下肢血管看方便打留置针不。”

在气管插管和迅速补液扩容并纠正酸中毒后,患者呼吸衰竭和休克的情况得到纠正,赵英焕再次评估了病情,对护士说,“把转运呼吸机和抢救箱带上,马上把病人拉出去做个CT。”

赵英焕和张雅一起把病人推出抢救室,患者的家属一直在门外,眼见丈夫被推出抢救室,一时没搞清状况,连忙拉着赵英焕的手问道,“我爱人怎么样了!”

赵英焕没有时间和她解释病情,头也没回的甩下一句话,“很严重!”

因为开放了急诊绿色通道,患者很快便做完了CT检查。从头部CT来看,患者既往因脑出血做过手术,但这次发病,目前没发现新的出血灶以及梗塞灶,只是肺部的情况非常糟糕,是个重症肺炎。

做完检查,待这个患者的各项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后,赵英焕将曹建民转入了重症监护室继续治疗。

当抢救室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时,赵英焕出来与曹建民的妻子做了沟通,“您贵姓?”

“我姓罗。”此刻的她已经慢慢的镇定下来,医院时那般惊慌无措,后面的沟通还算顺利。在询问既往病史时,她告知,六年前她的爱人得了脑出血,做了手术,但后遗症很严重,基本吃喝拉撒全部在床上进行了。

“是这样的,您爱人目前是感染性休克、重症肺炎,引发的呼吸循环衰竭,需要住到重症监护室。还有,这个是病危通知书,麻烦您签一下子。”赵英焕继续说下去,可当他看到罗姐在听到“重症肺炎、呼吸衰竭、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等内容时,她的手开始颤抖,原本轻巧无比的一支签字笔似有千斤沉重,她用了很长时间才颤颤巍巍的在病危告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一个初学写字的幼童。

在签完相关的告知书后,赵英焕返回抢救室,二楼的EICU已经没床位了,他们只能冒着风险将患者送到另外一栋大楼的中心监护室去。

可就在他要进门时,她再次拉住了赵英焕的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赵英焕,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很干,像要掉渣的酥皮点心,上唇更是粘在了牙龈上,许久了,她才说出话来,赵英焕以为她会像很多其他家属一样,反复叮嘱“你们一定要尽力抢救”云云。可是这一次,他听到的却是:“医生,我们是失独家庭……”

赵英焕的心瞬间一沉,可她却再没了下文。

在那之后没多久,医院开始响应政府的一些政策,对失独家庭开辟就医绿色通道,优先对这些特殊家庭诊治已经上升到一件政治正确的事情,当就诊者说出自己是失独家庭时,医务人员必须优先诊治,并可享先诊治后付费的待遇。

而彼时的罗姐并不知道后来才有的那些政策,她说出是失独家庭,并不是想得到某些照顾或者便利。那个病危的丈夫,或许是这个失独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牵挂和依靠。

赵英焕提前给中心监护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陈灵,他简洁的在电话里说明了这个患者的病情,陈灵接到电话的同时也让科室的值班护士准备好了抢救床位和呼吸机,末了,赵英焕在电话里又加了一句,“对了,这个病人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了,又是那个领导的亲戚啊,需要VIP服务。”陈灵打趣道。

“病人和他老婆是失独家庭……”

一瞬间,电话这头也没了声音。

经过积极的抢救,罗姐的丈夫生命体征是稳定了下来,但是他有高血压、冠心病、脑出血后遗症等多项基础疾病,在大剂量的升血压药物和呼吸机的协同作用下,虽然心电监护上的各项数值尚维持在一个还算能看的范围内,但陈灵知道,他的病情并不乐观。

每天下午的四点钟,都是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家属可以和病重的患者见面,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且就连这仅有的半个小时里,病人也多半是没有意识的,他们并不知道来探望他们的是谁,又对他们说了哪些话。

从得知罗姐是失独家庭那一刻开始,陈灵便对她多了些留心和关照。

每天下午四点,在监护室的铅门被打开时,罗姐总是第一个钻进病房,每天到丈夫身边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打丈夫的肩膀,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她的丈夫一直是深昏迷状态,对外界的刺激并没有什么反应。

每每这时,陈灵都会注意到她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可是在短暂的失望后,她便打开保温杯,将还温热的流质饮食用注射器打进丈夫的鼻饲管里。在喂完食物后,她又用自己带来的毛巾,小心的为丈夫擦拭身体,末了,她还麻利的帮丈夫按摩着看似饱满,却缺乏生机的四肢。每天的探视时间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可她总是安排的满满当当,不肯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罗姐的丈夫体型肥胖,长期卧床的病人很容易出现褥疮,在监护室里,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给病人翻身,每次给他翻身,都把人累的够呛。骨折的病人需要打石膏固定制动,只要一个多月,不动的那一侧肢体很快就会出现肌肉萎缩,明显的会比健康的一侧纤细很多,可罗姐的丈夫已经卧床六年多了,四肢的肌肉却丰满对称。真不敢想象这六年多的时间里,罗姐是如何悉心照料,才会让丈夫浑身没有一处压疮且丝毫看不出任何肌肉萎缩的迹象。

探视时间结束后,家属便会被劝离开病房,在门外与医生做沟通谈话,以了解病人当下的情况。罗姐丈夫的病情并不见什么好转,所以接连好多天,陈灵与她谈话的内容基本都在重复。

之前陈灵曾有过隐隐的担忧:在这个年龄段失去了独生爱子,相依为命的丈夫又屡遭重疾,罗姐是否会因害怕失去唯一的感情寄托而抱极高的期望,在治疗效果不尽人意,且花费高昂,这会不会又成为一起医疗纠纷的隐患。

出人意料的是,谁都看得出她做梦也巴望着丈夫能快些好起来,可面临这样的治疗结果,她却没有给医务人员施压。除了刚入院时的焦灼和恐惧外,这些天,她已开始试着接受现实。医院的治疗。

在给她说道,她丈夫肺部感染太重,而且是多重耐药菌,用了顶级抗生素效果依然不好,且开始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时,她立即说道,“没关系,该用最好的药就用,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人能回来。”

看着她的殷切希望,陈灵还是忍不住告诉她要做好心理准备,很多这样的病例,家属一开始也是要求竭尽全力救治,可是医疗上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到最后,很有可能面临着人财两空的结局。

她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的说道,“没事,你们放心治吧。你们说的那种情况,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人这一辈子,只有闭眼的那一天,心里头才能不悬着挂着。否则只要你活着,指不定就有新的麻烦事又找上门来……”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便掉了出来,可她很快的抹了一把脸,扒着监护室的那道门缝往里看,试图再看看丈夫,可门缝那么紧,如何能看得到。努力了几次后,她悻悻地走到门外的那一排座椅上,把头埋进臂弯里,陈灵没听见抽泣声,只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时抖动。

这些住在重症监护的患者和家属,哪个背后没有一箩筐的心酸故事。罗姐是陈灵接触到的第一个失独家庭成员,陈灵无意去窥探她的隐私,去揭人家的伤痛。

可看到拼命压抑着哭泣声的罗姐,此刻的陈灵已记不得自己是一个医务人员,只是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渴望走进她的生活。

外面烈日灼热,医院里的空调却开得够足,冷得让人有点哆嗦,在这样一个午后,陈灵坐在了她身旁,和她聊起了既往的故事。

罗姐和他的丈夫都曾是体制内人员,自然是要相应国家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

“我儿子一周岁的时候开始抓周,满床的东西,可他就抓了离他最远的一支笔,我们都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文化人,虽然说有点迷信吧,可我儿子从上学开始,成绩就一直很拔尖,还听话孝顺,基本不用我和他爸操心,那会马上就要中考了,我儿子前几次模拟考的成绩都很好,老师都说他能考到实验中学。”说到这里时,她的脸上有了遮掩不住的骄傲,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妈妈和人拉家常提到自己孩子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慰藉和喜悦。

可是陈灵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早夭的结局,往事越美好,结局就越残酷。

数年前的一天,她即将中考的儿子在放学回家的途中被几名小混混敲诈勒索,本来交出身上的钱就当破财消灾,可年轻气盛的儿子硬是不从,和几个混混打了起来。打斗过程中,其中一个小混混一刀戳中了儿子的胸口,正中心脏。医院抢救,然而还是无力回天。他们还差几天就满十六医院断了气。

说到这一段时,她眼巴巴的望着陈灵,“我儿子当年要是不出意外地话,现在大学也该毕业了,说不定也当了医生,现在还能给他爸看病……”

陈灵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经历了太多艰难和磨难,此刻她的克制和无奈,却让陈灵强烈的感受到人生的苍凉和悲壮。

“当时那个惨啊,我们看到他时,人白的跟纸片一样……”

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就这样在他的父母面前永远的消失了,医生当久了,对生老病死会逐渐麻木,但每遇到年轻生命夭折,仍然会心有余悸,更何况他的父母。可是那种痛苦,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打击对一个三口之家绝对是致命的。

“孩子没了之后,前两年我和他爸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打官司,给儿子报仇,可那几个王八羔子,都是未成年,被关进去没几年就放出来了。动手杀我儿子的那个,爹是坐牢的,妈也早改价了,只有个奶奶在。法院判决的赔偿金,到现在都还没拿到。”

打官司的那段时间,我们从原来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住在那个房子里很痛苦,只要我们一闭上眼,到处都是儿子的影子。很多亲戚朋友在这件事情以后也因为怕我们两口子触景生情,而不敢靠近我们,就算接触也是小心翼翼。

“后来我们两个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好生生的家突然就没了孩子,那个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罗姐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眼神空洞的看着监护室的那道铅门。

“后来我们也慢慢试着接受现实,毕竟儿子走了,我和他爸还活着。刚开始孩子他爸还不愿意要,他觉得生养个孩子,养了十几年,付出了多少多感情和心血,十多年的艰辛一下就付诸东流。我们年龄也大了,再去要一个孩子,养育一个孩子多难啊……而且谁也不知道命运饶过谁。”

他们的儿子已经夭折了好些年了,可陈灵注意到,她对丈夫的称呼仍然是“孩子他爹”。她好像忽然间也能理解她丈夫起初不愿意再生养一个孩子的打算。

在罗姐说命运饶过谁时,陈灵想起了西西弗斯的寓言。这个绑架过死神,一度让世间没有死亡的国王,因触犯了众神而接受惩罚。他要把一块块巨石推上山顶,那些巨石太重了,每次即将到达山顶时这些巨石便滚落下山,一切便前功尽弃,而西西弗斯却又要开始不断重复着推巨石上山的酷刑。

再养育一个孩子,或许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选择一种新生,可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的选择却和西西弗斯有些相似,在儿子意外夭折后,之前所有的艰辛付出全部付诸东流,痛定思痛后在这样的年龄再养育一个孩子,这意味着所有的感情、精力、经济上的付出和投入又将重新进入一个轮回。

那天下午,陈灵没和罗姐说太久,另一对年近九旬的老夫妻在监护室门外看见陈灵之后,不住的问他们小儿子的情况,他们的小儿子和罗姐的丈夫同龄,两人的病情也很相似,均是脑出血后长期卧床,因为吞咽功能也受到严重损伤,这样的吸入性肺炎,也是脑出血后常年卧床,生活无法自理的患者最难避免的并发症之一。

他们的小儿子得病的那一年,恰好没买保险,手术加后期治疗的费用一下就掏干了老两口大半生的积蓄。手术后他活了下来,而照料他的重担却全部落在了两个耄耋老人身上。这次再入院,老两口四处奔走去筹集住院费用,每到探视时间,老两口都如照看新生儿般唤着深度昏迷的儿子。

所有人都在祈求可以幸福的生活,渴望生命的健康和平安,可芸芸众生,任谁都躲不开命运的翻云覆雨手,灾难和病痛偏偏要选中一些人,无休止的与其作对。

两个老人看着当日的费用清单,脸上的沟壑又加深了些。可即便这样,陈灵仍然发现,罗姐投向对那对老夫妻的目光里多少带些羡慕的成分。

虽然他们的亲人都遭际着磨难,不一样的是,在遭际不幸时,这对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夫妻尚可相互搀扶,而罗姐,她只能一个人硬扛着生活的所有厄运。

而那个只能靠仪器和药物才能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的“活死人”丈夫,此刻就是她全部精神和信念支柱。

都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即使当了几年医生,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陈灵也还是感慨命运对这个家庭的确残忍了些。

因为感染太重,虽然已经用了最好的抗生素,但感染还是压不下来,更糟糕的是,罗姐的丈夫已经出现多器官功能障碍,靠着呼吸机和大剂量的升压药物,使得他的心电监护仪上最基本的几样数据勉强还在一个“正常值”内。监护仪上这几个简单的数据,似乎已经成了他仍然是生存着的唯一凭证。一但撤掉这些仪器和药物,他的生命将会迅速抽离。

罗姐的丈夫在监护室住了快一个月了,病危通知书不知道下了几次了,慢慢的,她也对此麻木了。

每天下午4点,罗姐仍然会准时到病房,因为前些天,她的丈夫并发了消化道出血,这些时日里,他已经不能再进食水,所以罗姐也省略了通过鼻饲管给丈夫注食的工序。来了之后便给丈夫按摩按摩手脚,偶尔伏在丈夫耳边自顾的说着什么。其实从入住监护室以来,她的丈夫都一直处在深昏迷状态,对外界的刺激都没有反应,他又怎么能听到妻子在说些什么。

可是尽管这样,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不觉得罗姐每日和丈夫的交流是一件徒劳的事情。陈灵知道她在等着奇迹出现。毕竟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

曹建民的“邻居”叫谢一强,是个48岁的男性患者,一年前也是脑出血,当时回家探亲,因为突发脑出血住院,他年近九旬的父母拿出大部分积蓄保下了儿子的命,可患者后来的情况和曹建民差不多,术后需要长期卧床,而照顾他的重担全部落在了两个耄耋老人身上。

此次谢一强同样因重症肺炎入院,老两口在四处奔走筹集医疗费用,每到探视时间都如照看一个新出生的婴儿般亲昵地呼唤着深度昏迷的儿子。

谢一强的住院账户上也出现了较多的欠款,护士也催过几次,可是看到每次来的都是两个年近九旬的老人,也不好逼得太紧。

其实谢一强经济状况不差,常年在生意场打拼,原本也算小有资产,谢一强没离婚时便已和情妇同居,有个独子在上大学,妻子早已分居多年。早些年因为财力尚可,他一直都维持着这种“三足鼎立”的局面。

可是一年前,因为一起三角债导致资金链断裂,他的工厂撑不下去了,只得宣布破产。这些年的打拼基本付诸东流,只剩下南昌的一套价值两百多万的房子。在他破产后回家探望父母时,又发生了脑出血。他这一病倒,便再也没站起来过。这下算是彻底的树倒猢狲散,在这一年里,他因脑出血住院手术期间,在漫长的康复治疗期间,在这次因为重症肺炎再次入住监护室期间,他的妻子、儿子、同居女友,从未现过身,而且为了他那套价值多万的房子闹的不可开交。

在利益面前,往日的夫妻情分甚至血缘亲情都变得脆弱不堪,毕竟越过人性的沼泽,有谁真的可以不被弄脏。

每次查房,看到谢一强时,陈灵都会有点莫名的同情他。有次和科室一个年轻护士聊起这件事情,小护士说了句,“嗨,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是老婆孩子能做到这般狠绝,想必当年他也是伤透了妻儿的心。落得这般,也只能说因果轮回吧。”

陈灵习惯每次在探视结束后,将曹建民和谢一强的家属集结在一起,一起做医患沟通。因为他们的疾病类似,治疗的进展也相近,这样也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慢慢的,罗姐和这对老夫妻也熟络了起来。

在一次探视后,老爷子看着手中的清单,又看了看对外界刺激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的儿子,无奈的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陈灵此刻听到患者老母亲的话,却依然为之动容。“我们的四个孩子里,他是最小的幺儿,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去外面工作了,一直不在我们身边,我们对他的照顾太少了……我们对不起他啊……就算我们老两口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都要保住我们的小儿子。

在国内当医生,不得不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处境:在治病同时,还得小心盘算着费用,当患者欠费的数目可能会影响到治疗时,药房就不给发药了,医院的电子系统就被锁死,医生连医嘱都下达不了,面对着欠费的病人,医院甚至会从医务人员的奖金中扣除患者所欠的费用。所以有时候,医务人员还不得不放下尊严,充当着黄世仁的角色,对欠费的患者催缴押金,可如果真的经济充裕,治病心切的患者和家属谁又会拖欠费用,且每次催费的事情都是由主管医生去做,患者和家属自然会觉得医生是为了经济效益而做各种治疗,使原本就紧张的医患关系更加如履薄冰。

六年前罗姐的丈夫第一次脑出血做了手术,因为出血量太大,术后恢复并不好,术后又是漫长的康复过程,为了给丈夫治病,罗姐卖了两人的商品房,医院,早前卖房子的钱也所剩无几。

科室的医护人员都知道罗姐的情况,面对费用的事情,也都是欲言又止。有赖于当下不慎和谐的医患环境,科室的医生护士曾私下讨论过关于罗姐的事情,既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医院,花费金额过大,家属期望值过高且疗效不理想,外加上家属可能再无所寄托和牵挂之时,这样的人,在治疗不甚理想时,起医患纠纷的可能性极大。而罗姐,基本符合了所有的条件。所以,整个科室在尽心竭力救治她丈夫的同事,也尽可能将所有的医疗文书都写的找不出纰漏。

可意外的是,比起很多家属,她特别的容易沟通,且非常配合治疗。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因为白蛋白过低,需要自费购买几百一瓶的人血白蛋白,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因消化道出血必须禁食水,医院营养科购买营养液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诉她,她的丈夫因为合并肾功衰,肌酐非常高,需要上血液透析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又出现了顽固的心力衰竭,需要用数千元一支的抗心衰药物,且为自费药物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诉她,她的丈夫因为凝血功能障碍,需要输很多血制品纠正,且均自费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

看着罗姐赌徒一般的孤注一掷,科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没有哪个医生不希望病人被治愈,可医学发展到可以换心换肺甚至连换头颅也被提上议程的今天,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的疾病连发病机制都不清楚,更不要说彻底治愈,甚至连一些极为常见的普通疾病也可能因滑向某种小概率事件而不治身亡。其实私下里,科室里的其他医生也不止一次委婉的告诉罗姐,她丈夫现在的病情,等奇迹出现太困难,人财两空的可能太大。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或许可以勉强延长患者的生存时间,但是这种没有任何生存质量的“活着”,对患者本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煎熬。要走的人终究要走,可是活着的人,她的生活还得继续。

慢慢的,陈灵也看得出罗姐开始动摇了。特别是一天下午,罗姐的娘家人陪她一起探望过她丈夫之后。

那天下午,在探视时间结束后,陈灵照例在监护室门外向前来咨询的家属告知患者目前病情的状况,下一步需要哪些治疗。

那会,罗姐已不像先前迫切的想了解她丈夫当下的状况,或许对她来说,医生不主动找她,说明她丈夫的病就还没再度恶化。之前那对每天和她一起咨询家属病情的老夫妻已经没来了,在无力承担高额的医疗费且始终看不到儿子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之后,他们选择放弃了。

因为他们的亲人年龄相似,且所患疾病相同,一直以来,罗姐和这对老夫妻一直都像同盟的战友。陈灵曾想过,这对老夫妻决定放弃治疗的决定,是不是也影响着罗姐的抉择。

这一天,雷霆又发了一篇影响因子2.0的SCI,这个可喜度直追他第一次主刀手术。大喜之下,医院的朋友,一起到“虾客行”吃小龙虾。

每次喜欢在这里聚餐,医院近,价格公道以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便是,吃着小龙虾的时候,需要两手相互协作,这样一来,便不会在冷场的时候自顾自的玩手机,让交流更加畅快。

医院上班,相熟的人能在一天晚上都约齐,其实是一见很费力的事情。因为总有人要上夜班,总有人要上急诊手术。李贺这一晚要上班,林晳月要上急诊手术。

林皙月这一年去妇科轮转,相对产科,妇科没有那么多急诊手术。通常子宫肌瘤的患者都是入院后择日做平诊手术,可是无奈林皙月主管的一个粘膜下子宫肌瘤的患者,因下身出血太多,且贫血太重,只能今晚加急做急诊手术剥除子宫粘膜下肌瘤,今晚不能来聚餐。

雷霆知道,这两人已经有了点破镜重圆的苗头,所以这次,他自然也把陈灵邀为上宾。李贺和林晳月没来,眼下这俩人一落座,自己倒显得有了点电灯泡的嫌疑。他不知道前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人的关系奇迹般的有那么点起死回生的味道。但是有修复的苗头就好,各中细节他也懒得八卦。想到林晳月,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知道赵英焕和陈灵的关系,还好她今晚要做急诊来不来,要不然还不得闹个不欢而散。

但凡年轻医生聚餐,大家坐在一下,总免不了吐槽各科室的领导,各种变态的规章制度,近期遇到的奇葩病人或者家属,手里的各种疑难病例。

在聊到病人的时候,赵英焕问道,“那个曹建民,就那个失独的感染性休克的患者,现在怎么样了。”

陈灵摇摇头,叹了口气,“状况很不好,多器官功能衰竭很严重,在监护室呆了快一个月了,始终脱离不了呼吸机,所有能上的设备,所有能用到的药,全部用上了。但是各种指标越来越差。”

“那他老婆呢,什么态度。”赵英焕追问道。他还记得抢救室门外,她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说出自己是失独家庭的情景。

“怎么说呢,其实我们也觉得这样的治疗是一场豪赌,有点拖时间的感觉。虽然这个病听着不像绝症,多少都有点盼头,但她爱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毕竟他们的孩子也没了,这个老公是她最后的念想。”

听陈灵说到这里,雷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一听向来一本正经的雷霆要说故事,赵英焕连忙打岔,“等等,我先剥几只虾放着,难得您还有故事可以讲,我必须一心一意的听,三心二意的事情我干不出来,怕待会边听故事边剥虾会把虾肠也吃了。”

雷霆白了赵英焕一眼,清了清嗓子,“佛印禅师有一天在河边散步,他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少妇跳河自杀。佛印禅师立马跳下河将她救起,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少妇说我一定要自杀,因为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了。少妇说她三年前和丈夫结了婚,婚后两人非常恩爱,结婚没多久,他们就生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后来他们的儿子生病死了,丈夫觉得她没有照顾好儿子才会这样,就经常和她吵架。现在,他要抛弃她了。她现在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丈夫,她怎么能活的下去呢?

佛印禅师问她,你们结婚三年了。那三年前呢,三年前,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少妇说:三年前我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佛印禅师说:那你只是回到三年前而已,所以现在你也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啊。你三年前没有遇到你的丈夫,也没有生下儿子,可那时你也自在快乐啊。你现在只是和从前一样”。

赵英焕一撇嘴,“怎么,你想让陈灵回头给她转述下这个故事,劝她看开,告诉她,即使她现在儿子已经死了,老公很快要追随儿子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就像她从前没恋爱没结婚没儿子时一样。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还有很多美好前程等着她?”

陈灵把玩着手里一只完整的小龙虾,始终没有接话,像是在慎重思考着什么,“这个故事我以前看到过。最早看到的时候,觉得挺在理。可再仔细想想,但凡是经历了俗世的热闹,谁又真正的回的到原点。故事里的禅师早已看破了贪嗔痴,说的风轻云淡,可我们毕竟都是俗世的凡人,在红尘里打滚。佛家上说的八苦,生老病死,五阴炽盛,怨憎会、爱别离,对于我们当医生的来说,见证过的还少了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所遭遇的苦难完全的感同身受,所以作为旁观者,怎么可能指望着一个故事就可以安慰到罗姐,让她从这种苦难里超脱出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罗姐的丈夫又出现了恶性心率失常,虽然经过紧急电除颤,他的心率一度恢复到正常,但是这种凶险的心律失常随时会让他的生命彻底终结。

抢救结束后,陈灵给罗姐打电话,医院来一趟,患者病情极不稳定,随时有生命危险。

让陈灵意外的是,电话里罗姐告诉她,她就在监护室门外。

透过医生值班室的玻璃窗,陈灵看到罗姐就在监护室病房门口。现在本不是探视时间,可她似有心电感应般守在门外。重症监护室门外并没有玻璃窗,可是她仍然不死心的踮着脚,好像盼着铁门上能有一扇玻璃窗,她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监护室里此刻命悬一线的丈夫。

罗姐丈夫反复发作室颤,随时可能猝死,需要安装ICD(体内埋藏式除颤仪),这个手术和器材下来,如果要安装进口的,手术加上器材,又得六位数了,而且大部分不能报销。虽然近年来不少药品都因为4+7带量采购而大幅下降,可目前这些费用更高、报销比例又很低的支架、耗材不知何时也能像这些药品一样大幅降价。

曹建民多器官功能障碍,目前还不能脱离呼吸机,这样的患者安装ICD风险实在太大,而且即使退一万步讲,心内科医生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给他安装了这个ICD度过了眼下频发室颤的难关,罗姐丈夫的基础病还是严重,并不会因为只装了ICD,他身上其他的病也会跟着好起来。

对是否建议罗姐为丈夫安装ICD的这个问题,陈灵感觉到两难。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委婉的给罗姐提议,放弃治疗,毕竟这样的治疗无异于一场豪赌。

可是看到罗姐对丈夫的深情厚谊,她又反悔了,万一真有奇迹呢,她丈夫就熬过来了呢。

有人说,“机场比婚礼的殿堂见证了更多真诚的吻,医院的墙比教堂听到了更多的祈祷”。

陈灵从来都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可此刻,她却真的希望能有神灵存在,她愿意为这个可怜可敬的中年女子虔诚祷告,希望神灵真的可以稍微的悲悯一下这个女子,能让她的丈夫活下去。

或许对绝大部分的人来说,照顾这样一个患者是巨大的包袱和拖累,可是对有的人来说,只要那个人一息尚存,她就不至于是一无所有。

从上学起,陈灵就很喜欢辛夷坞的书。早前看到辛夷坞在书中写到:“落叶是可悲的,时间到了,它再留恋枝头也不得不走。可是更可怜的是被迫留下的树干,叶子走了,它自有它的归宿。而那棵被迫留下的树干却要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一点一点离开,最后什么都不剩。可是它还得矗立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可是这么豪掷下去,他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人财两空的罗姐又怎么生活下去。

陈灵陷入两难的胶着状态。此刻她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做。

陈灵走出病房时,发现罗姐呆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垂着脑袋和肩膀,像雕像般一动不动。站在她旁边的中年女子,容貌和她有几分相像,小声的对她说着,“这么多年了,你为他付出了多少,大家都看的到的。现在他姐姐弟弟也不再帮忙了,你这个发妻从哪方面讲都是仁至义尽了。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个钱真的就像丢在黑泥潭里一样,扔下去连个泡都不会冒……”

“可是我舍不得他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用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听得让人心里一颤。过了许久,她迅速的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拉着旁边的女子,哀求到,“二妹,你就再帮帮我,就帮我最后一回。我还有工资的,每个月我从工资里扣……”

那个被她唤做二妹的女人站在旁边没再吭声,只是任由罗姐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眼下的一幕,让陈灵又撤销了原本建议罗姐安装ICD的决定。她并不是担心罗姐已无力承担治疗费用,而是怕罗姐又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她的建议安装ICD,一旦她失去爱人,又面临着日后的债台高筑,她要如何活下去。况且她丈夫的病比较复杂,如果冒险装了这个ICD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倒也好办,可问题是这个动辄十万起步的装置就算装了也只能解决他心律失常的问题,而且他尚不能脱离呼吸机,又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安装这个的风险明显比收益更大。

算了吧。不安了。病人现在还在中心ICU住着,这里是全院监护最为严密的地方,一旦病人再次发作心律失常,可以随时用体外除颤仪转复心律。陈灵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个下午,罗姐又在住院账户上交了一万元钱,虽然有职工医保可以报销部分,而这些钱仍不够缴清之前所欠的费用。

还是这一天晚上,仍然是陈灵值班,夜里三点,罗姐丈夫反复发作恶性心率失常,罗姐可能也感应到她丈夫不行了。从早晨到半夜里,罗姐都在病房门外没走过,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走廊外的长椅上打个盹。

接连除了几次颤,曹建民的心率在短暂恢复正常后又再度变为室颤,想到罗姐的特殊情况,陈灵破例让护士喊她进来参与抢救过程,让她看看丈夫最后一面。

虽然用除颤仪的时候导电糊也用了不少,但是除颤的次数太多了,胸口都快被电焦了。还好整个过程,曹建民一直是深昏迷的,对电击没有太大的什么反应,也谈不上太痛苦。

可罗姐彻底崩溃了,她也意识到这种治疗对她的丈夫来说也是一种酷刑,在除颤仪在又一次充电完毕后释放出尖锐的警报声后,她忽然嘶声力竭的大哭起来,一下趴在丈夫身上,哀哀恸哭,“医生,你们不要再折磨他了,我们不治了,我现在就带他出院”。

陈灵没预料到罗姐会忽然趴到丈夫身上,已经充电完毕的除颤仪迫切需要放电,而这一次除颤,她差点将电打到罗姐身上,好在她反应及时,在挨近罗姐的一瞬间,她迅速撤回手柄,让电流打在空气中。

陈灵让护士撤走了除颤仪,看着眼前涕泪横流的罗姐,她感到无比的心酸和自责。如果她建议罗姐安装了ICD,这个装置会自动识别心律失常,并在体内自动完成除颤过程,这样罗姐就不会看到爱人“受刑”的一幕。罗姐没有因为巨额的经济花销和长年累月的辛苦照顾而放弃丈夫,却在不忍看到爱人受尽折磨而选择放弃。

从她大五开始实习起,就见过很多这样的场面,一颗心早已坚硬无比,她在监护室工作的这些时日里,隔三差五就会有病人不治身亡,或许偶尔也会有遗憾,但她知道,生老病死从来就是个无比自然的过程,在面对这些不治的患者时,她以为自己的心里早就不会再起涟漪。可是今天,听着罗姐嘶声力竭的哭声,她也默默地流泪了。

曹建民在监护室住了一个多月,对这对失独夫妻,她一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或许这种感情在一开始是同情和惋惜,可是后来,当她看到罗姐对丈夫的毫无保留的付出,孤注一掷也要挽回那个活死人丈夫的生命时,她开始为这种深情厚谊而感到震撼,在面对最后罗姐永失挚爱的结局时,她还是落泪了。

早前陈灵曾经在《知乎》上看到一段话:年,腾讯新闻做过一期影像专访,名字叫做“失独余悲”。失独是中国特有的一个社会现象,是计划生育背景下的一道阴影。在那一期的调查问卷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在调研中就有人提出“失独家庭”称谓定义不妥,因为这其中有很多家庭因为其他原因既失去独生子女又失去了配偶,目前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怎么能称之为家庭。应该将这样的“失独家庭”定称为“失独者”。

而罗姐,彻底变成了“失独者”。

这段时间,中心监护室比较清闲,空床相对冬天时多了一些。接下来的几天,每次上班时,在看到那张空出来的床位后,陈灵的心也跟着空荡起来。在那之后,陈医院,连她丈夫的死亡证明,也是她其他亲属帮忙代开的。

陈灵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罗姐要靠什么熬下去。在最初失去独生爱子后,她尚可和丈夫相濡以沫,在丈夫漫长的患病岁月里,照顾丈夫,和他相依为命,好歹也是她最后的一点念想,可如今只剩她独自咀嚼着命运带来的无限悲凉和苦涩。

她最终还是没有和袁靖宇在一起。在雷霆告诉自己,其实那么多年赵英焕一直喜欢的是她本人,为了能更深刻的理解她,从而挽回这段感情,医院的急诊科,就像很多年之前,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管不顾的就报了西华医科大学的临床专业一样。再是铁石心肠的人又何以会没有一点感动,而且这些年,其实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始终在惦记着他。

那一天,按照计划,原本是她和袁靖宇去拍摄婚纱照的日子。

两人并肩走进那家影楼,可迎面走来一对男女,不偏不倚的,这四人就这样在这家影楼的门口狭路相逢。那个女孩一脸幸福的挽着男伴的胳膊,可是在看到袁靖宇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可随即,她莞尔一笑,对男伴介绍到这是自己的学长,在看着袁靖宇和他身边的陈灵时,她还笑着祝福,“看来你们也好事将近啊。”

这两人走出影楼之后的很久,袁靖宇还愣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看到那女孩后瞬间石化的神态,就像一个粉丝见到仰慕已久的偶像。

陈灵还记得两人最初约会那会,有一次袁靖宇从钱包拿信用卡时,她无意间在他钱包里看到一个女孩的小照,所以她认得,照片里的女孩就是刚才让袁靖宇瞬间失态的那个人。

可在袁靖宇回过神来之后,他还是若无其事的帮陈灵一起挑选拍照的服装。

他看中了一款象牙色缎面的婚纱礼服,他对陈灵笑笑,“试一试这款吧,你肤色白皙,这一款很衬你的皮肤。”

穿上了这款礼服的陈灵安静的坐在化妆镜前。小吊带的设计,领口有些低,虽然领边有一圈别致的花朵,可是她胸前的那道陈旧疤痕,终究是遮掩不住了。

袁靖宇为她选的这一款礼服,倒更适合她在影楼门口看见的那个姑娘。那姑娘个子娇小,一张洋娃娃般娇美的小脸,这样的礼服穿在她的身上,会衬的她更显甜美灵动。

她出生时,因为心包外露,做了一次很大的手术,加上她又是疤痕体质,她的胸前一直有一道像蜈蚣一样的手术疤痕。打小,她就拒绝参加舞蹈课、游泳课,她怕胸前那道丑陋的疤痕示人。

大学时,和赵英焕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人自然也有过亲密的过往,可每到关键时刻,她便拒绝赵英焕更亲密的举动。直至后来,赵英焕知道了原因,那一晚,他亲吻着她胸前的那道疤痕,告诉她:那道疤痕只不过是她的勋章,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最完美的。

身后有人轻轻抱住了她,她没有回头,从镜子中看过去,袁靖宇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她知道,他试图着在自己身上去找那个人的影子,在想着如果是那个人穿上这套婚纱时该有的模样。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胸前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上。他最后的那点期待最后也还是落空。

也是那一天,两人和平分手。各怀心事,心中又都另有所爱的两个人,即使再适合,在一起又真的会幸福吗。

但是她又怕再和赵英焕开始。既往两人相爱相处的模式历历在目,就像那句歌词唱的,“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两个人性格中的缺点都在被放大和激化。

当医生的这些年,她也慢慢发觉,这不仅是一份工作,同样也是一场修行,医院里发生的每一次生死离别,其实也在某种程度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比如说罗姐对丈夫的深情厚谊,让她的爱情观也有了改观。当大难临头,谁会这样义无反顾的牵着她的手,不离不弃。

谁又能说,在这个苍茫世间里,活的无比清醒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还好,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她一回头,那个人一直还在那里等她。

一个多月后,迎来了中秋节,这一年的中秋和国庆节靠的非常近。双节同至,陈灵和赵英焕一起吃过晚饭后,两人约着一起在中央公园散步。

时至中秋,桂花开的正旺,夜间有阵阵清风吹过,裹挟着桂花独特的香气入鼻,让人心旷神怡。虽然是夜晚,但公园的人还是很多。有晚饭后拖家带口到这里赏桂花的;有一大家人铺着餐布席地而坐,边吃着月饼水果,一边赏月的;不远处一块空旷的水泥地上,一些上了岁数的大妈们在跳广场舞,音箱里传来欢快的乐曲,“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歌曲虽然老套,但是特别应今天的节日氛围。

借着晴朗的夜色和暖黄的灯光,陈灵和赵英焕看到周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愉悦和满足的笑容,他们也被这种笑容感染了,不自觉的相视而笑。可意外的,陈灵看到了呆坐在石凳上的罗姐,这是她爱人过世后,陈灵第一次见到她。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着,形单影只,像要与她所坐的石凳一同融为雕像。那个场景很自然的让陈灵想起一个多月以前,她也是这样坐在监护室的门口。

这样阖家欢乐的时刻,她只能一个人呆坐在这里,与她周围热闹的人群形成强烈的反差。陈灵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在想些什么:是眼前充满烟火气的场景让她想起昔日也曾幸福的家庭;是哀怨此时此刻周围所有的人都理直气壮地幸福生活着,可命运却不肯把这些幸福也匀给她一点;还是丧子丧夫后,她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风烛残年中,独自吞咽其中滋味……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场景,陈灵牵紧了赵英焕的手,而对方给了她一个有力的回应。这两人都没有去惊动罗姐,悄悄的从她身边绕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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